1966年,文革浩劫不可避免地席卷了萧乾这个50年代的“右派分子”,无休无止的折磨同时波及到了他的爱妻甚至岳母。这个未曾在欧洲战场上倒下的勇士如此真切地感到灭顶之灾正在降临,他选择了自杀这条路。下文选自冰心作序,李辉所著的《萧乾传》(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想到刚刚在90岁的年纪上去世的这位“世纪老人”,看着他留下的刚刚出版的300余万字的10卷本《萧乾文集》,以及他和爱妻合译的《尤利西斯》,也许我们可以揣想,他是在平安和幸福中离开我们的。
谁也没预想到世界会转眼间变得如此混乱,如此让人惶惑不安。
混乱,无序。固有的生活信念道德观念一夜间会摔得粉碎。人,重新排列组合;人,又一次面临着命运的威胁。
萧乾在混乱中选择了自杀。
北京豆嘴胡同41号,一座普通的四合院。
1966年9月4日。
胡同里,高架在大树枝上的喇叭,发出刺耳的喧叫声,充满火药味的声音,飘在令人恐怖的空气中,像一条条无形的长蛇,溜进这座小院,从窗缝间爬进来,吞噬着萧乾的心。
两个月来北京城到处都是这种使人或发狂、或恐怖的声音,它打破了人们心中的暂时的宁静,在历史的巨大的留声机上,录上了不谐和的奇怪音响。
萧乾坐在桌前,平静地望着桌上的一瓶白酒,一瓶药。
就在几天之前,8月23日,这间房子涌进一帮造反的孩子,他们只有十几岁,如果换一个环境,也许还是父母身旁撒娇的宝贝。他们扯下墙上的版画,玫瑰的花瓣揉碎了,木板碎裂的声音,敲打着萧乾的心。然而,他呆呆地坐在一旁,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些“英雄”们蹂躏他的心爱之物:画、书……他的心冷了,脑海里随即冒出一个字———死!
妻子的姐姐,在院子里被罚在八仙桌上跪了许久,小将们把她赶进房间,勒令她烧掉“一切应该烧掉”的东西。
在小将们的监督下,她点起了火。
火闪着无情的光亮,映着萧乾痛苦的眼睛。保留几十年的写作卡片,在火中化为灰烬。珍藏的几百封友人书信,在火中叹息,发出绝望的呼喊。那是些多么珍贵的信件呵!在几十年的文学生涯里,从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他在中国,在英国,结识了许多中外著名作家,有的还结下深厚情谊。沈从文、杨振声、巴金、杨刚、斯诺、福斯特……一个个熟悉的面容,此刻,仿佛在火光里一一闪现,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他不愿意看到它们化为灰烬。
8月23日,他的精神堡垒被冲垮了,混过去、挺过去的决心,被妻子的挨斗摧毁了。
文洁若,一个瘦小却顽强的女性,在十年漫长的岁月里,陪伴萧乾度过了他一生中最艰难的日子。一九五四年他们结婚,刚有孩子,反右的风暴就把他们卷进生活的漩涡。萧乾从《文艺报》副主编的位置,跌为“贱民”,在劳改农场里呻吟,在有的女人主动或被动地离开自己的丈夫时,文洁若顶住了巨大的压力,给萧乾以生活的信心,以家庭的温暖。当萧乾站在唐山柏各庄农场的田地上,迎接前来看望自己的妻子时,他流泪了。他第一次感受到妻子难以估量的恩泽。几十年中,从三十年代,到五十年代,萧乾在婚姻上,一直曲折坎坷。结婚,离婚,再结婚,再离婚,几次波折,使他在感情上留下深深伤痕,生活也笼罩上难以驱散的阴影。
妻子被押到岳母家批斗,她在院子里挨斗,而年逾古稀的岳母,在房间里听到女儿被辱骂,听到女儿的争辩,老太太绝望了,她再也不愿忍受这一切。她含愤悬梁自尽!当她告别这个人世的瞬间,女儿还在院子里挨斗!
萧乾又看到妻子站在出版社院子中间的平板车上挨斗。母亲的死,使她更为冷静、顽强,她默默地承受着一切。她的脸上抹着墨汁,头上戴着高帽子。一个弱小的心灵,在时代的重压下喘息!
萧乾彻底绝望了。
家里只剩下他一人。他坐下来,拿出这张白纸,作出了和岳母一样的选择———自杀。他要在另一个世界寻求安宁,寻求永远的解脱。
对于死的考虑,萧乾这几天一直没有停止过。自杀,在他来说,是不可避免的道路。不过,他不愿简单地死去,他在寻找一个最好的结束自己生命的方法。
跳楼?不行,万一死不了怎么办,反而会增加更多的麻烦和痛苦。萧乾刚听到一件传闻:一个人忍受不住侮辱和打击,半夜从楼上跳下,但并没有死。活过来之后,他不敢说是自杀,那样会背上“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的罪名,他解嘲似地说,“我半夜里做梦,好像有特务来抓我,我拼命地跑,往楼下跳……”。
萧乾没见过那人,但他可以想象,那人在痛苦地呻吟时,脸上会露出怎样的、勉强的自嘲。
上吊吧?萧乾走进厕所,寻找适合挂绳子的地方。不行,万一刚吊上去,有人突然进来怎么办?
跳湖吧?萧乾骑自行车,在北京城里转来转去。三十多年前,在燕京大学念书的他,常常骑着自行车跑进城内,到沈从文的家中,将自己刚写出的小说交给沈从文看。他也曾骑车进城,随沈从文走进总布胡同那个有名的“太太的客厅”,看望颇有名气的才女林徽因。他哪能想到,三十多年后,他会骑车在北京寻找自己的归宿。
萧乾回到家中,心中仍考虑死的方法。死,但要死得舒服一点,他默默地想着。
今天,他终于想到了死的方法。
他记起在英国时,一位英国友人在浴池里放进电线,然后跳下去,很快就死去了。他决定也这么办。
他在水缸里放满水,牵过台灯,将灯泡拧下,然后通上电放入水中。他害怕,万一家里人发现他在缸中来救时会触电,就又找来一块木板,上面赫然写上两个大字:有电!
做完这些后,他才坐在桌前。他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白酒,又从抽屉里取出安眠药。好像听谁讲过,吃进安眠药后,再喝白酒,会死得更快。
写几句话吧。在一张白纸上,他用红铅笔写下几句话:
洁若:新社会固然美好,只是我挤不进去。我先走一步,孩子们只好都托给你了。
乾
九月四日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遗瞩,却包含着萧乾复杂的心情,这种心情,只有熟悉他的经历的人才能够体会到。
他终于拿起了药瓶,手轻轻地拧开瓶盖。
他或许不知道,早在5月,邓拓,已经在今年这场风暴中,瞪着怨恨的眼睛,离开了人间。他更不会知道,就在四天之前,他所熟悉的善良、正直、一直为党忠诚工作的老舍,在北京,在湖水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在跟随着他们。他什么也没想,对中国发生的一切,他没来得及理解,也不想去理解。他一仰脖,一瓶安眠药片滚进了喉咙。
他又拿起酒瓶,往肚子里灌。
他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就在萧乾倒向地上后几个小时,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来人走进了院子。很快,他们发现了昏迷在地上的萧乾,马上把他送到了隆福寺医院。
他居然被救活了,奇迹般地从死亡的门槛上退了回来,他的病历上写着这样一行字:右派,畏罪自杀,已洗肠。
当重新看到妻子悲戚的面容出现在眼前时,他的眼睛湿润了。瞧着妻子焦急的神情和温柔的目光,他心里交织着辛酸和欢欣。他好像大梦初醒,顿时发现了自己的荒唐,不能死,不能撇下她,撇下孩子,去寻求自己的宁静。应该和他们一起走下去,哪怕畏缩地度过灰色的生活。或许这时他才醒悟到,自己那样精心地选择死的方法,正是自己不愿死去的顽强意识的折射。
文洁若伸出纤细的手,体贴地抚摸着萧乾。他的脸是苍白的,一场折磨,使他瘦下去好多。但从他的眼睛里,好像看到了对生存的渴求,为摆脱死亡的庆幸。
她抓住萧乾的手,紧紧地握住,她要将心中的坚强,传到他身上。
站在从死亡的边沿走回来的萧乾面前,文洁若想安慰他,但她没有。她只是俯下身子,凑在他的耳边用英文说了一句:We must outlive them all!
萧乾嘴唇微动,重复着这句话:“我们一定要比他们都活得更长!“他感到生命注进了一股力量。要活下去,无论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他都应该活下去。